七月中旬,代郡首府城北,一座正在拔地动工的祠庙前,当地郡守、郡尉等召集本地官民,大声宣读着秦始皇的诏书。
“夫振刷靡夷,扫迅风尘,尊天子而攘戎狄,执朱旗而平戎庭者,贤能之略也。气有前往,义无反顾,异域赴而如归,三族坑而不悔者,国士之勇也。”
“自平王东迁,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能尊王攘夷、御戎狄交侵、为诸夏开疆拓土者,功莫大于五人:曰管夷吾,曰由余,曰司马错,曰秦开,曰李牧。”
“微管仲,则中夏之人恐被发左袵;微由于,则无穆公大霸西戎,开地千里;微司马错,则巴蜀仍为氐羌之域,开明氏仍行桀纣之暴;微秦开,东胡仍纵马燕山,辽东仍为胡膻之臭;微李牧,匈奴仍凌暴代北,杀略人民!”
“五子虽为人臣,其为华夏靖边之功,遗泽后世,朕壮其志,特令边郡设‘靖边祠’以祭之。太原、雁门、代郡、云中四地祠庙主祭李牧,其余四子陪祀。四时祭扫,使其得以血食,亦使之见今边境安宁,不复先时丧乱也……”
关中话念完,土人出身的官吏又用代北方言,大声重复了一遍。
听罢,代郡民众顿时愣愣出身,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搞错吧,前些日子,代北郡县的秦吏,还捣毁了许多个李牧祠,将案发地的里正、伍老罚款二甲呢!如今却怎么忽然转了性,秦始皇竟然设立公祠,祭祀李牧了?
多数代人只知李牧,秦开略有耳闻,其余三人,便不得而知了,但听其事迹,都是有靖边开拓之功?
不过,管仲是齐人,由余算秦国大夫,司马错是秦将,秦开是燕将,李牧是赵将,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五个人,却因为“靖边”之功,被放到一起祭拜,这倒是新鲜。
在欣喜之余,诏书中反复提到的“中夏”“诸夏”“华夏”这些词,也给黔首们留下了些许印象。
在代北赵人心中,秦与赵,绝不是一路人,但若对面有一个东胡人,或者匈奴人,相比之下,秦人虽然贪鄙凶恶,却好歹也扎髻,穿深衣,吃五谷,可以交谈商量。而胡人,则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还同代北赵人世代有杀戮劫掠之仇!
所以诏书中将秦、赵、齐、燕都算作一类人,一致针对戎狄,他们也没什么异议。
管你怎么算!只要能让代北人堂堂正正祭拜救他们,或者他们父辈于水火的李牧将军,那就行!
“等祠庙建好后,吾等当真能来此祭拜李牧将军么?”有人仍不信,大着胆子问道。
官吏板着脸道:“祠内会有典礼,祠外亦可遥拜祭祀,但不能在民间擅立奇祠!违者依然重罚!”
对这种处置,代人还是很满意的,都十分期待秋后祭典。
人群之中,一个手持斧斤,身穿褐衣的年轻樵夫心里,却百感交集。
“大父啊大父,你一生忠于赵国,到头来,却遭了王翦老儿的奸计,被赵迁、郭开这对昏君奸臣逼死。不念你二十载奔波,也不念你内战强秦,外御匈奴的功劳。不曾想,到头来,竟是你一生为敌的秦帝,为你设立祠庙……”
此人名为李左车,乃是李牧幼孙,诏书中“三族坑而不悔者”说的就是他们家。
十年前李牧被杀后,其三族皆被郭开株连,唯独李左车藏身在代郡,幸免于难。
次年,邯郸被攻破,赵亡,公子嘉逃到代郡,为了拉拢代北赵军,特为李牧平反,代北到处都有的李牧祠,便是那时候建的。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没过几年,代也亡了。
当时李左车尚未成年,便在李牧旧部帮助下,隐姓埋名,藏于莽莽代地,如今他自称李左,靠砍柴为生。
但无人知晓,这个看似寻常的樵夫,一手斧斤挥舞起来,颇有杀伐之气,竟是有一身武艺。而他在闲暇之余,也会拿出大父遗留的兵法韬略,暗中学习,数年下来,已小有心得,可惜生不逢时,身份所限,没有实践的机会……
李左车感叹完毕后,却没有领秦始皇的这份情,大父的遭遇,让他既对秦没有好感,但也没兴趣为赵复国,默然离去。
直到数月之后,通过在秦国官府为吏的李牧旧部幕僚,李左车才得知事情原委,原来倡议建靖边祠,让李牧入祠者,乃是北地郡尉,黑夫……
“黑夫……”
李左车点了点头,牢牢记住了这个人名。
“看来,贪鄙残暴的秦吏中,竟也有个记得大父功绩的好官!”
……
二十八年七月下旬,留下雁门、代郡设立靖边祠的旨意后,秦始皇继续着他的北巡之旅,出善无,抵达了云中郡……
才踏入云中地界,军容整齐的云中骑兵便呼啸而至,护翼在秦始皇车队两侧,他们多来自关中,是当年随蒙恬灭代伐齐的老卒,个个挺直了腰板,接受皇帝的检阅。
过武州塞后,秦始皇面前景色大异。
若说雁门、代郡还是农牧混杂的区域,农田里闾时常可见的话,那么云中郡,就全然是一片草原景象了……
这片土地,便是后世呼和浩特一带,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宽广空旷的平原在车队下方延展开来,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像一片汪洋。丘陵山峦不再,连树林、里闾和道路也没了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风起云涌,黄绿相间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整个世界变成了青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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