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阳气回升,大地完全解冻,对长城内的冠带之国而言,意味着春耕开始。而位于胶东郡即墨城郊东门外的空地上,早已被围得人山人海,一场热闹的“鞭春牛”仪式正在此进行。
此仪式的主角,是一头用黄土塑成,大小如真牛一般的春牛。这可是胶东陶匠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做出来的,塑造得十分精致:老牛健壮,背上高高驼起,肩胛处肌肉鼓出,它正在俯首拉犁,牛尾轻摆,好似在驱赶蚊蝇,活灵活现。
而黑夫,就尴尬地站在牛屁股后面,手中拿着根五色丝缠成的彩杖。按照传统,郡主官要扮演主管草木生长的“句芒”,鞭打眼前的泥塑春牛。
此乃中原古俗,据说是周公旦时开始的,出土牛以示农耕早晚,寓意迎春天,农事始,五谷丰。
不过,南郡和关中是立春鞭牛,齐地却定在二月二,大概是因为这边近海,天气回暖更慢的缘故?
不管如何,黑夫都尊重了当地的习俗,没有强行更改时间。他还换下了官服,身穿青衣、戴青帽,旁立青幡,穿戴上这身看上去有些可笑的青绿色衣冠,在数千人众目睽睽之下演场戏。
这是陈平劝他的,郡守要表示与民同辛劳,才能让他们少些敌意,若和之前那一任郡守般,一概不管此事,胶东人岂会将他当成父母官?
于是,在鼓乐响起后,黑夫便围着春牛转了一圈,抡起鞭子,一下下朝春牛脊背抽去。
三鞭抽完了,之后的长史陈平、田啬夫、牛长等人依序上前,重复黑夫的动作,旁边还有两个老农,用胶东话高声吼着农歌……
与官员们的重视相比,围观的百姓,尤其是城郊闻讯赶来的农夫们,却并不买帐,大多面色漠然。
放十年前,胶东人每逢春耕,都会兴高采烈,因为闲了一个冬天,他们也该下地活动活动筋骨了。齐国税轻,众人也懒得好好劳作,随便粗耕一番,到了秋天收获,交了十一税,再将十分之一产出孝敬卿大夫。剩下的,就可以任由他们支配,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但等秦控制胶东后,胶东人就发现,自己不得不将大把时间放在田地里,必须精耕细作,才能产出更多粮食,这样被秦吏收走1.5石后,家里人才不至于饿肚子……
耕作成了沉重的负担,谁还快乐得起来?昔日的农歌,也如鲠在喉,唱不出口!
更有一个即墨田氏的门客混在人堆里,低声对旁边的人说道:“这郡守也是可笑,不管他怎么鞭春牛,如何说自己重视农事,官府收走的每亩一石半租子,能少半斗不成?”
“是啊,吾等辛苦大半年的收成,还不是入了秦吏的囊中!”众人深以为然。
过去五年,重税厚敛的怨愤在农夫们心里积累,虽然日子没苦到不造反活不下的程度,却也让他们气喘吁吁。不满的情绪逐渐蔓延,竟导致黑夫他们鞭打完春牛,让人将春牛的泥块分给农夫时,竟无人伸手!
要知道,胶东农夫认为“土牛之肉宜蚕,兼辟瘟疫”,抢到手一块,便可以当护身符使,意味着今年五谷丰登……
黑夫却未发怒,而是上到城头,朝围观的数千百姓一作揖,说道:
“我本布衣,躬耕于南郡,后以功爵得为卿士,位列朝堂。陛下令我为胶东郡守,希望我能造福一方百姓,使黔首是富。”
因为秦言、秦字成绩出众,被黑夫指定为自己临时翻译的儒士莱生将黑夫的话转述了一遍后,顿时引发了一片哗然。
一个胆大的农夫在旁人的鼓动下,大声道:“郡守说笑了,官府收泰半租税,黔首何富之有?”
此言引发了一阵附和,混在人群里的田角门客又低声道:
“听说这郡守,每年禄米2000石呢!这要多少农夫彻夜劳作,才能供养起来?”
“没错,昨日发给那两个士子的赏金,也值好几百石米,这亦是几户人家的血汗!”
“依我看,黔首是穷,秦吏是富才对吧!”
农夫们的嚷嚷,黑夫听在耳中,但他却阻止了兵曹恼羞成怒,想要派兵进入人群镇压的举动,那样只会适得其反,而是笑道:
“二三子说得没错,在胶东,每亩产3石,却要收一石半的租子,的确是泰半之租。之所以会如此,因为官府并不知,胶东的亩产,居然如此之低!”
有几个一言不发的老农,这时候也忍不住发了声:“三石还低?”
秦称石,齐称釜,其实容量都相同,连亩制也是240步大亩,所以统一度量衡的政令在这里受到的抵制,比书同文小多了。只需要将民间一直难以消除的”豆、区、釜、钟“等旧量换成秦的名词,再取消小斗大斗的区别即可。
在胶东农夫们看来,自己种的地,出产还是不错的,毕竟时人有言:海岱惟青州,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
放在整个天下,虽不敢说最好,但也是中上好吧!
“那是从前,现在却大不一样了。”
在黑夫的示意下,奉命负责春耕事宜的陈平笑呵呵地站了出来,告诉了城门边的农夫们一个惊人的事实:
“关中好的田地,一亩能产六石四斗,普通点的,也能产4石、5石!”
“若六石收一石半,还算泰半之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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