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耳翎还没到天香阁来之前,二楼临着秦淮河的最好一个房间里面,三位老者对坐弈棋,几名红妆素裹的佳人替他们红袖添香、素手斟茶。
执黑先行的老者鸡皮鹤发,眉宇间有几分滑稽洒脱的味道,与妓女言笑不羁,正是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天香阁的后台老板秦鸣雷;
执白的老者面容清俊,双目文华湛然,乃现任应天府尹、文坛盟主王世贞;
打横相陪的老头一把灰不灰、黄不黄的山羊胡子,头发乱糟糟的像只鸟窝,眼神时而狂乱似火时而沉静如冰,一脸沟壑纵横的皱纹,嘴角两道笑纹尤其古怪,笑的时候像哭,愁眉苦脸的时候又像在笑。
这老儿时不时的对着棋局指手画脚,按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别人应该很烦他才对,可偏偏秦、王两位都没有丝毫的不快,有时候甚至就按照他的指点来落子。
秦鸣雷是天香阁的幕后东主,王世贞乃文坛领袖,平日都是青楼女子着意巴结讨好的对象,可今天却奇哉怪也,几个红倌人的眼神儿都往邋遢老头儿身上溜,操着吴侬软语央他写诗、写词,连王世贞这个文坛盟主都被选择性的无视了。
开玩笑,大明朝两百年来江南第一号才子,自疯病之后已封笔二十年,要是谁得了他疯病痊愈后所题的第一首诗词,还不立马身价百倍,得以傲视同侪?
徐文长这一辈子际遇离奇,也曾在总督幕府指点江山,也曾在西北边塞襄助戎政,也曾茅屋秋风穷困潦倒,也曾独坐囚室系命于狱卒……但现在他疯病既已痊愈,谁敢小看了这大明一朝两百年来公认的江南第一名士?连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和现任的应天府尹,见了面都是忙不迭的折节下交!
忽然听得楼下大堂中吵嚷,一名青衣小帽的仆人进来,在秦鸣雷耳边低语几句,老尚书神色就有了几分不耐,终究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徐文长立刻知道那话儿来了,只是拈须冷笑。
等底下大堂打成一片,秦鸣雷脸色越发阴晴不定,待要出去呵斥一番,觉得闹起来在王、徐两位文坛名士面前失了面子;待要不出去吧,天香阁被砸了,他这做东主的很光彩么?
旁边几名服侍的红倌人倒是笃定得很,一位致仕的尚书公、一位现任的应天府尹就坐在这里,还怕鲁妈妈会吃亏?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鹿耳翎狂妄的叫嚣。
徐文长立刻拍案而起,先向北面京师方向拱了拱手,接着正颜厉色的问道:“王府尹,却是奇了,现而今不是我大明皇帝的天下吗?”
“大胆狂悖!”王世贞立刻站起来,走到门外扶着栏杆往下看,“刚才是谁口出欺君罔上之狂言?”
秦鸣雷也在两名红倌人搀扶下,微微颤颤的站起来,吹着白胡子道:“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老夫若还执掌南京礼部,断不容此等匹夫肆虐,便不学孔夫子诛少正卯,也要鸣鼓而攻之!”
鹿耳翎听着二楼这几句酸不溜丢又暗藏软刀子的话,就晓得大事不妙,心头顿时着慌:糟糕,怎么今天来就偏偏撞上正主儿啦?
“来来来,”徐文长笑嘻嘻的直招手:“这位长官且说来听听,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鹿耳翎方才说南京城是他的天下,这话要说是胡吹大气,也不算什么;可非要上纲上线,那就是内怀不臣、其心可诛啊!
鹿耳翎后背上冷汗哗啦啦的往下流,整个人都矮了三寸,简直快要像条狗一样趴到地上去了,结结巴巴的道:“下官、下官失言,下官猪油蒙了心……”
秦鸣雷、王世贞正待好生训斥他几句,徐文长却戟指问道:“我看你是个粗鲁武人,样子看起来还算诚朴啊?”
从鲁翠花到秦鸣雷,从姑娘们到龟奴,全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鹿耳翎獐头鼠目、形象猥琐至极,徐文长还说他看起来诚朴,切~~莫非他疯病还没好完?
鹿耳翎不明所以,自是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是、是,老先生说的是,小的为人诚朴老实。”
“那不就得了?”徐文长两手一摊,对秦、王两位道:“这人老实诚朴,说一不二,所以刚才所言必定不是空穴来风,看来他必有谋反作乱的阴谋,说不定与白莲邪教都有勾结呢!身为锦衣校尉却怀不臣之心,哼哼,以学生看,还得抓起来好生审问!”
大明朝是文人一张嘴,武人跑断腿,鹿耳翎被别人抓住了话柄,东拉西扯竟把他扯到了谋反作乱上头,立时就吓得尿都快流了,赶紧道:“诸位老先生,下官有失心疯、羊癫疯、母猪疯,刚才是胡说八道,十足十的胡说八道!”
他一边说,一边老大耳刮子抽着自己脸,同时两条腿不停的往外挪,抽个冷子就往门外跑。
我靠!鹿耳翎带来的心腹校尉都快哭出来了,您老倒是跑得快,咱们怎么办?
天香阁的打手、龟奴、仆妇一拥而上,抄着扫帚拖把鸡毛掸子把这些个校尉打了出去。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校尉们互相看看,有人头上被鸡毛掸子打出几条血痕,有人满脸都是蜘蛛网,还有人头上倒扣着一只夜壶,当真狼狈至极。
唉~鹿长官啊鹿长官,咱们都卖身投靠了,您老能不能争口气啊?校尉们噗噗噗的朝地上吐口水,只觉泄气、丧气又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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