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草原上尘埃落定之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京师则风萍初起,从烦人的蝉鸣消失、天气变得秋高气爽开始,来自北方边廷的消息就接踵而至,直到霜降后香山红叶灿若云霞,越来越多的传言像野草一样蔓延,真相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便宜坊二楼靠街的一桌,就有四位斯文儒雅的文士正在高谈阔论,神色间颇有几分兴奋。
“几位老爷,半只果木烤鸭来啦!”小二高声叫着,脸上装出谄媚之色,却故意把“半只”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哪儿来的酸老爷,四个人到便宜坊只要半边鸭子?登时满座宾客都悄悄往这边看,一看之下顿时哑然失笑。
不消说,身穿便衣的这四位,正是兵部主事顾宪成、户部主事孟化鲤、太常博士魏允中和吏部主事刘廷兰。
这哥几个正在兴头上,倒也没发觉店小二使坏,顾宪成家里办过酒坊、豆腐店、染坊,但都失败了,孟化鲤、刘廷兰这几位也囊中羞涩,今天肯花钱搓一顿便宜坊,乃是有格外的喜庆事儿——不过鸭子嘛半只就够了,咱要的就是个气氛,要的就是个心情,何必破费太多?
“顾兄果然料事如神,”刘廷兰兴高采烈的拿春饼包了只鸭肉卷儿,“这次钦差出使土默特的差事,明明就是个挖好的坑,只有秦某人傻不隆冬的往里头跳!”
魏允中也包了只鸭肉卷儿慢慢咀嚼,又非常豪气的将小瓷杯儿里的五钱小酒一饮而尽:“然也!哼,秦某人仗着张江陵的凶焰,勒逼边廷守臣仓促出兵,妄起四路大军替他火中取栗,咱们非得狠狠弹劾他!”
“非也非也!”孟化鲤也夹了两块肥美的鸭肉,沾上甜酱,和大葱一块儿包了卷儿:“想那塞外鞑虏凶狡成性,黄台吉一伙如狼似虎,秦某人待在边军中倒也无妨,可他竟敢抛下大军孤身回漠北,哼哼,黄台吉吃了败仗恨他入骨,秦某人这番必定有去无回,哪里还用得着咱们弹劾他?”
唯独顾宪成叹了口气,脸现悲天悯人之色,待三位朋友都诧异起来,才故作沉痛的道:“秦某人且不必再提,可黄台吉岂肯善罢甘休?边廷战乱一起,兵连祸结,苍生涂炭哪……”
刘廷兰这三位听了暗道奇怪,老顾为何突然惺惺作态?要知道接了边廷消息,说秦某人抛下四路大军孤身回草原腹地,顾宪成是比谁都高兴,就连上便宜坊喝酒庆祝,也是他提议的呀!
哪晓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大声赞道:“顾兄公私分明,而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见微知著、胸怀苍生,真乃吾辈之楷模也!”
喝彩的是黑脸黑须的年轻秀才孙稚绳,同行的还有五六位京师本地名气很大的清流名士,出身巨富的梁邦端也在其中。
刘廷兰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顾宪成的座头正对着楼梯,看见这几位上来了,所以才故意那么说。
梁邦端俊美的脸蛋儿有些过分的苍白,掏出手绢捂住嘴咳嗽了两声,“咳咳,顾兄不愧为中流砥柱,秦某人一介武夫,实在死不足惜,至于兵连祸结嘛,有顾兄、刘兄、孟兄、魏兄众正盈朝,黄台吉跳梁小丑而已,收拾他易如反掌!”
顾宪成和三位朋友齐齐挺了挺胸脯,被梁邦端捧得心花怒放,边廷上如何调度、粮草军饷怎样筹措、怎么对敌分化瓦解,他们这些正人君子是不必去想的,到时候几道“亲贤臣、远小人”、“法天爱民”的奏章一上去,再是抚、是剿、还是剿抚并用的瞎议论一番,成了他们有措置机宜的功劳,败了就是前线将士怯懦无能,总之正人君子们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没想到正在兴头上,突然有人站起来,怯生生的道:“不、不会的,秦、秦将军他一定会平定塞北,平安归来……你们、你们不要胡说!”
说话的人做男装打扮,但声音又软又糯,白皙的瓜子脸粉嫩可爱,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如云的青丝塞在方巾里面,傻子也能瞧出是位男扮女装的少女——顾宪成等人不认识,这正是当今万历帝嫡亲妹子、长公主朱尧媖。
顾宪成四位是官员身份,端着架子不好和这少女争执,梁邦端就没那么多顾虑了,戏谑的笑道:“这位小妹子,你干嘛替秦某人着急?咳咳,本公子可是听说那厮贪花好色、轻薄无行,莫非你……哈哈!”
朱尧媖气得粉面通红,可惜小嘴嗫嚅着就是说不出话来,刚才鼓足勇气才帮着秦林说了那么一句而已,不料梁邦端这般无耻,顿时叫她开不得口,心头气苦难当。
于是少女只好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一直闷头吃酒的表姐徐辛夷。
徐辛夷头顶扣着只大斗笠,整张脸被遮了大半,见状就摇头叹口气:“好妹妹啊,我就叫你别理会这几个蠢货嘛,难道狗冲着你叫,你也冲着它叫回去?”
朱尧媖瘪瘪小嘴,听到那几个人说秦姐夫的坏话,她就忍不住出言反驳,平时胆小得连和熟人说话都细声细气,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能和陌生人争辩。
不、也不能说陌生,她在茶楼上也见过这几位有名才子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最初的仰慕,早已变成了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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