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御书房,盖着“万几宸翰”的条幅下面,身材矮胖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双眉深锁,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
陪在陛下身边的只有当今内廷第一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他特意挑选了张诚不在的时候,又把洒扫值守的小宦官被远远的打发出去,现在御书房里只剩下两个绝对可靠的心腹小宦官,再没有郑贵妃和张诚的耳目。
做到这一点对张鲸来说并不太难,王皇后失宠是不消说了,李太后也青灯古佛常相伴,郑贵妃虽然专宠六宫,毕竟是妃子身份,想要上下其手,到底隔着一层颇为不便,所以紫禁城中真正掌握实权的,还是他张鲸张司礼。
万历不知道踱了多少圈,终于缓缓开口沉吟:“秦爱卿到底年轻气盛,办事之心过于操切……”
这位陛下擅长权谋制衡,连一个锦衣卫,尚且要安插骆思恭去分刘守有和张尊尧之势,比锦衣卫地位更高的东厂,又岂会遗漏,任秦林从容坐大?
其实从最开始,万历调秦林以武臣身份执掌东厂,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他根本不认为秦林能够切实掌握东厂的权柄!
其一,从来没有武臣提督东厂的先例,秦林行事必定颇多掣肘;其二,张鲸、邢尚智一伙趁着冯保倒台,在东厂苦心经营,已经根深蒂固很难动摇。
这样一来,秦林能拿到东厂两三成的权柄,就算非常不错了,万历既能以督主之位酬庸功劳,又可借秦林之手制衡一下越来越势大的张鲸——经历了前十年的隐忍,这位陛下可不希望张鲸变成第二个冯保,司礼监掌印,和锦衣卫刘守有的关系很好,又通过邢尚智遥制东厂,仅仅是个苗头,也很值得警惕呀!
如果秦林在东厂被邢尚智压得大败亏输,说不得,万历还要出手扶他一把呢。
可现在形势发展完全出乎意料,秦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将东厂的局势彻底翻转过来,从科管事、掌班、领班到档头、番子,全都俯首帖耳听命,自上而下如臂使指。
这就严重背离万历的初衷了,他是希望秦林制衡张鲸、邢尚智,绝不是要秦林独掌东厂!
张鲸将万历的心思揣摩得非常通透,见陛下意动,赶紧又告刁状:“秦林到底年轻,过于心浮气躁,皇爷啊,老奴听说严老尚书的病,就是被他气出来的!”
什么?万历眼睛一眯,脸色变得格外阴沉。
万历对严清是真有几分欣赏的,因为严清是个真正的清官,张居正当政期间,他是六部尚书当中唯一没有给江陵太师送过礼的,在清廉这一点上,他比同时代的大多数官员做得好。
只可惜他还是个顽固不化的守旧派,一心一意想要废除改革新政!
想想关中山西那些渴盼清丈田亩降低赋税的农民,想想蓟镇的边军儿郎,想想淮河岸边的父老乡亲,不论严清怎么清廉如水,秦林也只有请他滚蛋,正如张居正推行新政时所言:虽芝兰挡路,吾亦锄之!
但现在的万历,作为大明朝至高无上的天子,他亲政还不到三年,身处九重丹陛不知民间疾苦,哪里想得到那么深远?他只是觉得,自己一力提拔重用的吏部严老尚书,被秦林气得告了病。
万历阴沉着脸,喃喃自语:“秦林委实锋芒毕露了点,余懋学、丘橓等多有怨言,他又气病了严爱卿……”
张鲸的脸色越来越好看,就等着万历下定决心。
严清从排名倒数第二的刑部尚书,被陛下手诏提拔到六部第一的吏部尚书位置上,受到的宠信还在申时行这些阁臣之上——如果不是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旧例,搞不好严清就是当朝首辅了!
文臣之中要说谁最简在帝心,除了严清再没第二个人,现在严老尚书却被秦林气得大病,万历想不生气都不行啊。
看来,是该打压一下秦林了……万历这么想着。
“传朕的旨意,”万历思忖着,这道旨意既要让秦林知道厉害,又不能影响大局,最好还能安抚安抚受挫的旧党清流。
张鲸喜不自胜,一溜烟的跑到御案旁边,亲自动手磨墨铺纸。
突然外头一阵喧闹,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太监兴奋的呼叫,近处则有急促的脚步声,似乎不少人要去看什么稀奇。
万历的思绪被打断了,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正等着拟旨发落秦林呢,搞什么鬼?张鲸满脸郁闷,不得不搁下笔,亲自走出门外,出门左拐到甬道上,就见几个小宦官满脸喜色的往东边跑。
“哎哎,猴崽子跑什么跑?”张鲸叫住他们。
小宦官赶紧跪下禀道:“回老祖宗,银子,好多银子解到内承运库来了,白花花的好看得很,小的们过去瞅瞅沾点喜庆。”
张鲸先是一惊,接着就暗道不好,赶紧追问道:“内承运库金花银,每年分四季入缴,今天还不到时候,是哪省的缴来了?”
小宦官回答:“不是哪省,是东厂秦督主押的车,小的们也不大清楚。”
啊?张鲸心头咯噔一下,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老祖宗、老祖宗?”小宦官们心头忐忑,照说内承运库有银子,从上到下都有个盼头,张司礼那份也很不少,实在不明白他为啥闷闷不乐。
“都,都去吧,”张鲸虚弱无力的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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