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默琢磨着那份檄文当中的内容,尤其是指控太子“毒害先帝”的部分,登时陷入迷茫……
当初陛下于东征军中假死,引发关陇起兵一系列极为恶劣之后果,许多人都猜测这是陛下欲擒故纵之计,以此迷惑长孙无忌使其再无忌惮,悍然起兵,由此达成废储太子之目的,而后携大军重返关中将关陇军队一鼓荡平彻底铲除盘踞中枢的毒瘤,使得皇权真正意义上唯我独尊。
可谓一石二鸟。
但是现在按照晋王檄文当中的说法,是太子担忧储位被废故铤而走险收买褚遂良毒害先帝,但褚遂良事到临头良心发现,主动向先帝坦诚并且获得先帝原谅,而后先帝才决定假死,迷惑长孙无忌使其起兵废储太子。
历经当年“玄武门之变”,固然登基之后的恢弘功业历代帝王当中少有人及,但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之后患一直萦绕李二陛下多年不曾有半分减弱,不仅要遭受天下人口诛笔伐唾弃厌恶,更要承受良心上锥心蚀骨的谴责,夜夜惊惧、夙夜难寐。
所以登基之后对于子嗣之教导可谓不遗余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乃是他标榜天下的成就,自己更是将慈父之身份做到无可挑剔——若是由他自己出手废储太子,这份营造多年的父子亲情将会轰然崩塌。
明知关陇有不臣之心却假作不知,顺水推舟迷惑关陇门阀,借长孙无忌之手达成赐死太子之目的使自己双手不染太子鲜血,完全合情合理……
所以,真相到底如何?
程咬金抓起茶杯喝了一口,浑不在意这个杯子刚被自家儿子用过,捋着胡子道:“怎么,在琢磨真相到底是什么,当初到底是谁在辽东军中谋害先帝?”
程处默点点头,坐在父亲对面。
程咬金想了想,觉得自己几个傻儿子都有些一根筋,凡事认准对错之后绝难回头,这很容易吃大亏,遂耐着性子教导:“那你可否想过,当年‘玄武门之变’的真相到底如何?”
程处默愕然,难道不是李建成觉得自家兄弟威胁太大故而步步紧逼,将天策府上下逼得走投无路,若不想阖家灭门就只能奋起抗争这才逆而篡取吗?
但如此世人皆知之事,父亲又何必明知故问?
显然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原因……
仔细想想,他颤声道:“父皇该不会是说,当年所谓的李建成凶残逼迫其实都是假的,先帝带领父亲你们这些天策府将领根本就是起兵作乱……”
“放屁!”
程咬金吹胡子瞪眼,对于自家儿子政治天赋如此之低极为不满:“为父是要告诉你这天底下从来就不是什么非黑即白,非此即彼,事情往往是夹杂不清、是非难断的,大唐立国之时,这天下有一半是先帝带领吾等天策府众将打下来的,尤其是先帝虎牢关下三千破十万大败王世充、窦建德,几乎一战而定天下,声威赫赫震动九州,足以与李建成相抗衡,李建成面对先帝如此咄咄逼人之势,岂能无动于衷?打压迫害乃是必然。但你以为先帝面对李建成的打压选择步步退让,这其中有多少是被动,又有多少是主动?玄武门之战前夜,几乎整个天下都在同情先帝,你以为这是巧合?”
程处默恍然,先帝英明神武,之所以在李建成逼迫之下看似毫无抵抗之力不得不步步退让,实则乃是战略撤退,以此换取时间,以及收获天下各方之同情,直至退无可退,亦或是时机成熟,这才反戈一击,玄武门下一战功成。
当时天下都说李建成咄咄逼人、欺人太甚,先帝退避三舍、有仁有义,直至忍无可忍方才奋起反击……但是这其中有多少是先帝故意为之,甚至主动挑拨使得李建成深陷危机感而不能自拔,被先帝牵着鼻子走?
如此说来,谁对?谁错?谁是正义的一方?
唯有胜者才是对的,且永远正义,失败者已经与草木同朽融入尘土,没资格说话……
程咬金最后下定结论:“波诡云翳的政治场上,连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你又能同情谁?所以收起你那些正邪对错之心,任何时候都要从自身之利益出发,维系自身地位、壮大自身利益,这才永不犯错。”
他为何开放长安门禁龟缩一处对夺嫡之战袖手旁观?
封建天下的确有着很大的诱惑,但还不足以让他赌上家族前程个人荣辱甘冒奇险去为了晋王去打生打死,他要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如此才能确保最小的损失、最小的风险去博取最大的利益。
这一直是他的立身处世之道。
年轻之时正逢乱世,不甘平庸的他破家舍业拉起一支队伍在各路豪雄之间不落下风,威风凛凛之时又依附于李二陛下麾下,最终一刀一枪一身创伤搏下如此家业,何须再去甘冒奇险?
利益再是诱人,也需风险等同才行。
程处默挠挠头,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父亲难免有些鄙夷,对于他们这些勋贵二代来说,吃喝玩乐熬鹰斗狗都无妨,但从小生活在父辈们英勇光辉的传说之下,哪一个不是趾高气昂自认霸王一般的人物?
如今骤然发现那个英雄伟岸的父亲居然也如同那些平素瞧不起的“官蠹”一般蝇营狗苟、锱铢必较,甚至心思、手段实在低劣,难免有一种信仰崩塌的扼腕与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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