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后你发现了她的怪异之处越来越多,连蛊阁也亲自出面说她是异命理应诛杀,让你把孩子交出去,你没有。当时你又在想什么?”
“耶泽四千七百六十二年,你又诞下一女,这一次顺顺利利,天无异象。也是那年她从血仆口中得知自己多了一个妹妹,分外好奇,偷偷从阁楼跑了出来。你看到后很生气,说她脏,会传染给妹妹,那年她懵懵懂懂,也能明白你并不喜欢她。”
山野空旷辽阔,寂静无声,唯有那一道慵懒平静的声音似在和坟中的人说话。
“后来她逐渐长大,长在阁楼,无人教导,品性顽劣不堪,她想让你管管她,可你没有时间,你要陪着你的孩子。”
“每一年生日,她没有蛋糕、没有蜡烛。”
“她会偷偷跑出去找你,透过窗户看一家三口,看你们陪着妹妹许愿,很变态对吧?”
秋风山野目荒芜,何处话凄凉。
坟墓静静立在山头,不声不语,坟前仅有一人红衣。
“耶泽四千七百六十七年,那年她七岁,偶然和妹妹碰面,疯玩不止,其实是她故意为之。后来又故意被你发现,你比她两岁那年偷看妹妹的时候还要生气,对她用了家法,直到如今她身上还有戒鞭的伤。”
“但你应该不知道,她当时很开心,一点也不觉得疼,那是你第一次管她。”
风吹枯叶落,叶落风又吹起。
染白闲散坐在地上,就那么撑着身笑,用一种风轻云淡又略带调侃的声音讲起过去种种,从不与人说,也只有如今面对一坟才会说出一二,语气平淡。
“耶泽四千七百六十八年,你第一次带她出去见外面的世界,会牵她的手,给她买糖人,她特别特别开心,紧张的都要疯掉了。”
“那天你穿着白色的衣裳,衣袖有云纹,头发没有扎,很长,偶尔会被风吹到她的肩上,手上温度很暖,手指内侧有一道疤,也许是被割伤的。”
染白眯着眸,见远处野草疯长,见一座坟静默,轻风拂过发梢,她忆起曾经。
“你说话的声音很温柔,轻声细语,走路不算快,从昌襄街走到席门街,还去左寺上了香。左寺外有一个卖平安扣的老婆婆,遗憾的是婆婆只剩下了最后三个。”
“于是你买了下来,又到别的地方给她买了一个新的平安扣,颜色碧绿,外鼓内凹,无花纹,那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她简直想把平安扣藏起来,不让任何看到,当她自己的宝藏。”
“那天下着雨,伞只有一把,你给妹妹撑伞,她自然而然的淋雨。偏爱啊很正常,她又不讨人喜欢,心想要是能淋一天雨,牵一整天就好了,不过哪有那么划算的事。”
“后来妹妹说要吃枣泥包子,你跟着走,让她等在原地。”
染白笑了笑,衣摆被风吹起,望着墓碑上的姓氏,依稀记得廖氏眉眼温婉如水,性情淡静的模样,也许一生的偏激和厌烦都给了她。
时至今日,她依旧对那天的每一个细节记得清清楚楚,这些繁琐小事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忽然想起,忽然来了兴致。
也许是也只能因她而起,也只能说给她听。
“直到入了夜,没有人来领走她。她一个人找到家,你坐在火炉旁,正在哄妹妹,看她的眼神很惊讶。也许淋了雨是有点狼狈了。”
“其实你没有忘,只是懒得去找她了,对吧?你想总不会有傻子一直在那里等着。”
染白轻声问,然后低眸笑。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她想阿娘和妹妹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呀。
她要听阿娘的话,才不会惹人讨厌,下次才可以再带她出来,牵她的手。
阿娘让她乖乖站在这里。
于是她乖乖的。
乖乖听话。
然后乖乖被抛弃。
“耶泽四千七百七十五年,她推了她的亲生妹妹,因为莱尼娅想要抢走她的猫,你说她自私偏激,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孩子,她当时很不理解,她不明白,为什么连仅有的东西也要分享?”
“耶泽四千七百七十六……”
“耶泽四千七百七十七年……”
这些年有太多太多的事,她以为她忘了,即使再想起来依然每个细节都清晰明了。
“耶泽四千七百七十八年,你说早知如此,在那一年冬天,第一场大雪,你就不应该把她生下来。”
“你打碎了她的平安扣,那是你此生唯一送给她的礼物。”
暮色四合,傍晚已至,高山风霜凄凉,四野寂静的可以听到枯叶凋零落在山道上的声音。
“同年,都结束了。”
染白的语气平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就那么心平气和的讲出了深埋在心底不与人说的过去。
也许曾经是伤痛,是遗憾,是意难平。
可如今不是了。
总有一天。
终会放下。
垃圾桶里的小孩在慢慢长大,学会了很多很多,从此再不畏孤独,不惧风雨。
一个人,一片天地。
染白就那么坐在坟前,望着眼前一座空荡荡的坟墓,那个温温柔柔的女人就葬在此处。
她一直很温柔啊。
除了对她。
“其实以前她也委屈、她也不甘,她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她不明白同样都是你的孩子为什么她要见不得光,她迫切的想要知道你爱不爱我。”
“如今才知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的亲生母亲说后悔生了她,亲生父亲说早该掐死她,她的妹妹对她说,他们其实很好。
满目枫叶红,倦鸟立枝头,交错枝桠将天空切割成一块块碎片,高空遥不可及。
染白笑了笑,红衣恣肆,即使身居荒芜高山,黑夜缠身,也像一团烈火,燃烧不休。
“这次来看你,也没什么可说的,就说说过去吧。除了你,也没谁能说了。”
这些话,这些过往,诉与一坟,诸多心思,深沉不见底,也只有在一人死后,才会吐露一二。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下次?
下次就不会来了。
染白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杂草,眼神冷漠宁静,如浩瀚深海,望着这近在咫尺一座坟,自始至终也没有碰过丝毫,没叫过一声阿娘。
片刻后,她转身离去。
西安山上依旧有一座坟墓,那里葬着故人。
廖茹斯恨染白是怪物,却又是她的亲生骨肉。
直到死她都不知道,那一句异命,不过是旁人随口编造的一句谎话。
染白曾经有一个白日梦,梦里有很多很多朋友,有爱她的阿爹阿娘,她和先生走在街上,远处是太阳。
白日梦终究是白日梦。
后来她不再做梦,不再痴缠,她清清醒醒,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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